第51章 绿林山下,糊墙纸透出真挚情感
史沫特莱的目光投向远方一座在暮霭中显得格外雄浑苍茫的巍峨山峰,指着问道:“张参谋,前方那座最高的山峰,叫什么名字?”
张执一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眼神里流露出自豪:“那是绿林山!大洪山南麓的主峰。知道吗?一千九百多年前,一场轰轰烈烈的农民起义就在这里爆发!就是历史上著名的‘绿林起义’!起义军以绿林山为根基,杀富济贫,反抗暴政,最后烽火燎原,席卷全国,硬生生推翻了一个腐朽的朝廷!”
“太有意义了!我一定要拍下它的全景!” 史沫特莱立刻从背包里取出她相机,调整焦距,镜头对准了暮色中气势磅礴的绿林山。快门轻响,定格了这座承载着古老反抗精神的山峰。
“相传当年起义领袖王匡,就是在此点兵聚将,”张执一用手一指,“他们传递军情的狼烟台,位置就在我们现在机枪连观测哨所在的地方。”
史沫特莱拍完照,急切地问:“我们现在离绿林山还有多远?”
张执一指着前方一道相对平缓的山梁:“快了!翻过前面那架山梁,就进入绿林山的区域了。我们的司令部,就设在绿林山脚下的一个村庄——八字门。”
“八字门?”安娥对这个奇特的地名感到好奇。
“对!”张执一点头,详细解释道,“从京山城往北三十里左右,有一条狭长的山谷,绵延约十里。在峡谷的尽头,有一座山包像楔子一样伸出来,把峡谷硬生生分成了南北两条更窄的小山谷,远远看去,活脱脱像个‘八’字!就在这‘八’字的交汇点里面,藏着一个依山而建的小山村,名字就叫‘八字门’!那里地势隐蔽,易守难攻。”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投向山梁的某处:“你们看,那山梁上,树影晃动的地方,看到了吗?就是我们司令部派出的步哨!翻过这道梁,就是八字门了!”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隐约可见几个持枪的身影在暮色笼罩的山脊线上警惕地移动着。
当队伍终于攀上最后一道山梁,视野骤然开阔。午后的阳光,带着清冽的暖意,慷慨地泼洒下来。眼前,群山如凝固的怒涛,在无垠的大地上汹涌起伏,层峦叠嶂,一直延伸到目力所及的灰蓝色天际线。
就在这山景的最高处,一棵虬枝盘结的古树下,一名年轻的哨兵肩挎步枪,腰杆挺得笔直,目光扫视着来路与远山。当这支风尘仆仆的队伍出现在视野尽头,尤其是看到张执一熟悉的身影和队伍中那醒目的金发时,哨兵紧绷的嘴角不由自主地露出笑容。
张执一也看到了他,大步上前,亲切调侃:“小鬼,放哨的时候也发笑?”
哨兵的脸红了,但军姿丝毫未松。当史沫特莱经过他身边时,他猛地并拢脚跟,抬起手臂,向这位远道而来的异国客人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而当张执一走近,哨兵立刻再次立正。
张执一回了一个利落的军礼,随即关切地问道:“家里都好吧?没什么事吧?”
“报告张参谋!一切正常!” 哨兵的回答干脆有力。
告别哨兵,队伍沿着蜿蜒的山径下行。夕阳已沉至西边连绵的山梁,将起伏的峰峦边缘镶嵌上耀眼的金边,光芒万丈,仿佛为群山披上了凯旋的斗篷。山脚下,溪流在冰层下汩汩流淌,反射着碎金般的光点。一片茂密的竹林掩映中,灰瓦土墙的村落轮廓渐渐清晰。
村前一块开阔的平地上,一队队生龙活虎的游击健儿正在热火朝天地操练:寒光闪闪的刺刀在呐喊声中突刺,木柄手榴弹划出有力的弧线精准投出,战士们匍匐在冰冷坚硬的土地上,如灵蛇般快速前进。杀声、口号声,交织成一首充满原始生命力的战斗交响曲。
场地一侧,一个扎着两条活泼羊角辫、同样穿着合身灰布军装的女战士,正挥舞着手臂,指挥一队战士引吭高歌。
张执一停下脚步,望着眼前这充满生机与力量的景象,脸上洋溢着自豪的光彩,他抬手向史沫特莱和安娥示意:“二位记者,看,这就是我们豫鄂挺进纵队的司令部所在地!”
史沫特莱由衷地赞叹:“啊!真是一块好地方!”
几位边区领导人——任质斌、朱理治、郑绍文、陶铸——已从村口快步迎了上来,笑容真诚而热情。
“欢迎!欢迎!欢迎两位记者的到来!” 任质斌作为代表,首先伸出宽厚有力、带着厚茧的手掌。
史沫特莱激动地与每一位领导人紧紧握手,连声说着:“谢谢!谢谢你们!”
一行人并肩向村里走去。
朱理治感慨道:“真想不到,你们克服重重险阻,来到了我们这个山沟沟里!”
任质斌紧接着说:“史沫特莱女士,我们一方面深深钦佩您的勇气和新闻记者的职业精神,另一方面,也要代表根据地的军民向您表示由衷的感谢!您是第一位深入我们鄂豫边区敌后抗日根据地采访的外国记者!您的到来,本身就是对我们事业最有力的支持和鼓舞!”
郑绍文则带着特有的直爽说:“我们这里的战士,都是些‘土包子’,见识少。可他们心热啊,都想知道外面世界的事,想知道国际反法西斯斗争的情况!以后啊,还希望你们二位大记者,多给我们讲讲,指教指教!”
史沫特莱看着身边走过的一个个穿着同样灰布军装、朝气蓬勃的身影,眼中流露出由衷的羡慕:“如果我穿上军装,再打上绑腿,就和你们一样了!”
一旁的陶铸闻言,立刻爽朗地笑道:“这还不简单!史沫特莱女士,您放心!马上就会有一套崭新的、合身的新四军军服送到您手上!保证让您和我们一样‘土’!”
史沫特莱惊喜地睁大了眼睛:“真的吗?那太好了!我太期待了!”
任质斌边走边说:“本来啊,想着今天晚上就组织个晚会,热热闹闹地欢迎你们二位。但看你们一路风尘,肯定累坏了。所以决定缓一缓。等过两天,我们的‘娃娃剧团’从下面演出回来,让他们给你们唱支山歌,再跳个‘**舞’,那才叫有意思!”
史沫特莱连忙摆手,带着西方人的直接和体贴:“不要不要!千万不要为我们特别准备!我们更想看到最真实、最平常的你们。”
说话间,一行人来到村中一座古旧的寺院前。青砖灰瓦,飞檐斗拱,虽显破败,却自有一股庄严肃穆之气。任质斌停下脚步,指着寺院说:“喏,这就是我们挺进纵队总部办公的地方。条件简陋,让二位见笑了。”
史沫特莱看着这座与周围民居风格迥异的古老建筑,眼中充满诧异:“你们……就在这座寺庙里办公?”
“是啊!” 任质斌坦然点头,“这里就是我们的指挥中枢。**司令员,还有我们几个,平常就在这里处理军务,指挥作战。”
寺院那斑驳厚重的大门两旁,镌刻着一副笔力遒劲、对仗工整的槛联:
江东寥阔无双院
楚北天空第一峰
安娥轻声将这副对联念了出来。
任质斌解释道:“这是前人对这座古寺气象的赞誉之词,形容它在此地独一无二的格局和俯瞰楚北大地的气势。”
安娥凝视着对联,微笑道:“虽然是对古寺的赞语,但借用来形容你们挺进纵队纵横驰骋的气势,倒是再贴切不过了!‘楚北天空第一峰’,当之无愧!”
“说得好!”史沫特莱被这文字的气魄和安娥的解读所吸引,立刻从背包里取出相机,“这楹联和这座作为司令部的古寺,是历史的奇妙交汇!我一定要拍下来!” 镁光灯骤然亮起,刺目的白焰瞬间照亮了斑驳的门楣和苍劲的字迹。就在快门闭合的刹那,史沫特莱敏锐地注意到,下联“楚北天空第一峰”的“峰”字,右下角缺了一大块木雕,露出里面粗糙的木胎,像一个无声的伤疤。
朱理治上前,轻轻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格扇门。“**司令员平时就是站在这间大殿里,下达作战命令的。”
郑绍文从侧屋端出两个粗陶大碗,碗里盛着深红色的液体,热气腾腾。“来,二位贵客,尝尝我们山里的特产——山茱萸茶!” 他热情地递过来,自己先端起一碗,吹开表面漂浮的几颗茱萸籽和浮沫,吸了一口那带着浓郁药草辛香的热气,“别看它土,提神醒脑,驱寒暖身!”
史沫特莱和安娥接过这质朴的茶碗,学着郑绍文的样子,小心地吹开热气,啜饮了一口。一股强烈的、带着酸甜苦涩的暖流瞬间滑入喉中,直抵肺腑,辛辣过后是奇特的回甘,一股热气从胃里升腾起来,精神为之一振。
殿内陈设极其简陋:几张拼凑起来的旧方桌便是办公桌,上面堆满了文件、地图和简陋的通讯设备;墙壁上挂着大幅的作战地图,红蓝铅笔的标记纵横交错。曾经的佛像和经幡早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弥漫在空气中的、紧张而有序的战争气息。
暮色彻底笼罩了八字门,山村的轮廓在深蓝的天幕下显得格外宁静。纵队政治部的招待所,是临时从老乡家腾出的一间稍大些的堂屋。
推开木门,一股混合着松木燃烧、蜡油微融和新鲜纸张的温暖气息扑面而来。
屋内,两支粗壮的牛油蜡烛插在简陋的土陶烛台上,火苗稳定地跳跃着。屋子**,一个黄泥糊成的火盆里,炭火正烧得通红,发出细微的噼啪声。
最令人震撼的是墙壁。原本粗糙的土墙,此刻被大幅的、色彩鲜明的手绘漫画和标语完全覆盖!那些漫画笔触虽然质朴,却充满力量:有怒目圆睁痛击日寇的战士,有踊跃支前的老乡,还有象征胜利的拳头和光芒四射的红星。漫画之间,是用粗犷有力的毛笔字写就的欢迎词,既有中文的“热烈欢迎史沫特莱女士、安娥女士莅临指导!”,也有略显生涩但饱含热情的英文。这些充满战斗气息和真挚情感的“糊墙纸”,让这间简陋的土屋焕发出一种奇异的、生机勃勃的艺术光彩。窗户上,新糊的雪白高丽纸透不进月光,却将屋内的暖光包裹得更加温馨。厢房里,两张用门板临时搭成的床铺上,竟然铺着浆洗得雪白的粗布床单!更令人惊讶的是,床单上面,还各铺着一张虽然老旧、但洗得干干净净的暗红色绒毯!这在这物资极度匮乏、连盐都稀缺的深山里,简直是难以想象的奢侈。
史沫特莱和安娥站在门口,被眼前这精心布置的景象瞬间击中。长途跋涉的疲惫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暖意和色彩融化了。
“我的上帝……”史沫特莱轻声惊叹,“真没想到……在远离现代文明的深山腹地,在炮火连天的敌后战场……我还能住进有白床单和绒毯的房间……”
安娥站在她身边,同样被深深触动。“艾格妮丝,”她轻声回应,“这看似简单的布置,是他们倾尽所有能表达的最高敬意了。”
参考书目:
1、《五月榴花照眼明》,安娥著,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89年出版。
2、《中国的战歌》,艾格妮丝·史沫特莱著,江枫译,作家出版社,1986年出版。
